【未竟之聲】短篇│Sekvu vian koron

　　低沉的弦動將她從深眠中喚醒。緩緩睜開雙眼，陌生的天花板讓她有些迷茫。剛睡醒的腦袋還無法清楚運行。綿連不絕的陰雨輕啄闔上的窗，台灣北部冬季時的多雨，才讓於又綾想起自己已不在美國的事實。

　　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，長途的轉機待機與時差加乘，令她疲倦地一碰到床就斷片。手機螢幕的時間告知她睡了快一天半。看著通知上一連串來自母親的未接來電。女人深深地歎了口氣，傳送簡要的文字訊息向家裡報備，並沒有回撥的打算。

C2，G3。敏銳的聽覺讓她捕捉到細微的撥弦。大提琴的溫潤聲響離自己不遠。於又綾莞爾一笑，簡單梳洗後離開所在客房。

　　「這麼早就開始練琴，真不像妳。」琴房的門扇開闔，為遲詠青的晨練畫上休止符。對方絲毫沒有被打斷的不悅，笑笑地反擊。

　　「哈哈，對啊！這比較像是妳這個資優生會做的事。」忽略對方的挖苦，她逕自走到好友的身邊坐下。沉默片霎，露出滿是歉意的微笑。

　　「抱歉……這麼久沒見，回來第一件事就這麼麻煩妳。」　　

　　「於小姐在跟我開玩笑呢，妳也太見外了。」放下長弓，遲詠青佯裝生氣地夾住於又綾的臉頰不停搓揉。直到對方的眼鏡被掃落地面，她才滿意地停下攻勢。

　　她對能再次見到摯友而欣喜若狂。但爾後她也想起對於又綾而言，再度踏上這片土地是件多令好友恐懼的事。

　　「我以為妳不會回來了。」撿起不屬於自己的眼鏡，複雜的神色覆蓋遲詠青的表情。

　　接過對方手裡的金屬框，於又綾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。如果可以，自己確實沒有回來的打算。雖然在異國的生活也不總是順遂，只是再如何，也比直面過去的陰影要好上太多。

　　「嗯……不過我還是想回來看看老師。」低頭喃喃著回國的理由。僅是簡單的一句話，多年情誼也讀懂了她的弦外之音。

　　若說她的家人和自己外，於又綾最牽掛著誰，除了她的主修教授外別無二人。

　　「老師不會怪妳的，我是說沒能參加告別式這件事。畢竟妳當時還有工作要忙。」遲詠青直白地試圖寬慰對方。但對纖細的她來說，這並沒有起到多少效果。

　　「我知道。但也不是沒辦法，是我選擇了待在國外。」溫婉的聲音帶著些許哽咽。

　　當她收到訃聞時，其實很想不顧一切地奔回家鄉。但她最後選擇留在美國把答應的表演完成。只是因為於又綾認為如果自己義無反顧地回台而違約，老師肯定會很生氣。

　　但她仍舊心碎。一向專注的鋼琴家頭一次在演奏時分神至此。一邊於舞台上按壓黑與白的相間，心卻掛念16小時外的殯儀。沒有人知道她在後台的潸然淚下，並非因喝采而感動流涕。而是自責與悲愴交織成的洪流，在下台的那刻終於潰堤。

　　這個世界這麼地大，卻再也見不到那嚴厲之下的慈愛。無論到了幾歲，她還是沒有辦法釋然這樣的別離。但於又綾發誓不再為這事哭泣。雖然自己失去與老師道別的機會，但她更希望老師能夠放心地去更好的地方，而不是死後還掛念著不成熟的自己。

　　「那，我陪妳去掃墓吧？明天去？」遲詠青原以為低頭的她在哭。但抬起的面頰上卻沒有眼淚的痕跡。

　　「好啊，不過在那之前。我想看看Koron。」一掃先前的愁容，修道士棕的虹膜閃著期待的光澤。這讓遲詠青放下擔憂的心。

　　「嘿嘿，在這呢！」一把拉開身後的紅色防塵罩。保養良好的直立式鋼琴映入眼簾。於又綾幾乎是立刻站起來，衝上前在琴椅坐下。

　　「好久不見了我好想妳喔！」於又綾愛憐地撫摸著自己寄放在遲家的鋼琴。站在後方的女性不是滋味地輕咳幾聲。鋼琴家連忙表示自己也很想念對方，這才逃過遲詠青的揉臉攻擊。

　　「不過我一直很好奇，妳為什麼叫妳的琴Koron？」雖說幫自己的樂器起名並不算很特別，但明顯不是英語的名字倒是很罕見。

　　「這個啊……是因為老師在我畢業那天，在我的譜上面寫了一段話。」她翻出手機相簿，久遠的照片有些模糊，但仍能看見漂亮的花體字寫著「Sekvu vian koron」。

　　「這句話的意思是『跟隨你的心』。她說她希望我能聽自己的心聲，為自己而活。從那之後我就叫它Koron了。」遲詠青安靜地聽著對方解釋。也許對於又綾來說，這也是紀念老師的一種方式。

Koron的主人掀開它的琴蓋，熟悉的觸鍵和擊弦令人溫暖。於又綾彈起自己喜歡且涵義深遠的樂曲。滿懷思念和欽慕地，希望能將自己的聲音傳遞給遙遠之外的靈魂。　　

　　而或許是神明回應了她的祈願。在幽遠的琴聲中，連日的雨勢歇息而止。厚重的雲雨透出一絲微光。

　　一切都會好轉的，此刻的於又綾是這麼相信著的。